财新记者 安丽敏
特斯拉启发拉动汽车业进入转型期,中国会扮演什么角色?

本文原载于《财新周刊》2020年第3期,发表于2020年01月20日 特斯拉是下一个苹果吗?特斯拉当前市值不足苹果的十分之一,但资本市场报之以热情。2019年10月,特斯拉发布三季度盈利报告后,股价一路攀升。2020年1月15日,特斯拉收报518.5美元/股,市值为934.57亿美元。同日,苹果股价为311.34美元/股。
理想汽车创始人李想曾在2017年预测,特斯拉2020年市值将达到1000亿美元。他认为,只有特斯拉真正理解什么是“智能汽车”,并具备相应能力。
预测眼看就要变为现实。1月14日,投资机构杰富瑞宣布,将特斯拉目标价上调至600美元/股。
十余年间,特斯拉从无到有,成为美国市值最高的汽车公司,它抓住了智能电动车转型机遇。现在,特斯拉在中国道路上大步流星,领先优势进一步放大。
对特斯拉而言 中国市场有多重要?
1月7日,上海工厂生产的特斯拉Model 3开始对外交付。当天,特斯拉CEO马斯克乘坐私人飞机抵达上海。中途他先是尾随,接着加速超越一架东方航空航班。马斯克喜欢挑战不可能,而中国擅于创造奇迹。
一年前的同一天,特斯拉上海工厂动工,年内便建成投产。当前特斯拉上海工厂产能达每周3000辆。而正常汽车工厂建设周期是一年半。在国产Model 3交付仪式上,马斯克难掩兴奋,跳起了舞。
他还宣布,启动Model Y国产项目。Model 3是特斯拉的流量明星,在2019年销量中占比超过八成。Model Y是一款SUV,2019年3月发布,计划2020年中交付。这两款车零部件共用比例高,因生产采购规模扩大,预计Model Y可实现更高毛利率。马斯克对Model Y寄予厚望,期待它的销量超过特斯拉其他车型的总和。
在中国生产还能进一步降低成本。特斯拉2019年三季报披露,上海工厂单车生产成本较美国降低65%。特斯拉计划,至2020年底,国产化率从当前的30%提升至100%。
规模扩大、成本降低,赋予特斯拉灵活定价空间。只要马斯克认为有必要,便可以通过调整价格抢占市场。1月3日,特斯拉宣布国产Model 3降价,扣除新能源汽车补贴后,起售价降至29.9万元。
北汽集团董事长徐和谊1月6日告诉财新记者,车企高度关注特斯拉的采购和生产成本,他认为特斯拉还有降价空间。但徐和谊表示不用怕,“有标杆在,才能促进行业健康发展”。北汽集团内部人士认为,特斯拉与本土品牌主流新能源车型并不重叠,暂时不会带来直接冲击。
特斯拉正在春风得意时,追随特斯拉的中国造车新势力选择避其锋芒。蔚来汽车原计划在2019年底发布轿车ET7,从产品定位看,对手正是Model 3。但蔚来汽车推迟了轿车项目。
2019年12月28日,蔚来发布EC6,这是一款轿跑型SUV,计划2020年9月交付,对标特斯拉Model Y。当天,蔚来没有按照惯例公布产品预售价格。蔚来汽车CEO李斌说:“2020年还会有其他同样优秀的豪华电动轿跑SUV上市,请允许我们保留一定的市场灵活性。”
特斯拉瞄准的却不仅仅是新能源汽车。一名与特斯拉有接触的产业链公司人士认为,特斯拉将提升产业链标准,扭转电动汽车的低端形象,带领行业向终极对手燃油车发起真正挑战。
宝马、奔驰和奥迪是当今豪华汽车品牌三强。行业资深人士透露,2019年中国平均终端售价分别为41万、38万和30万元。特斯拉恰好在这一区间,它要“虎口夺食”。在北美, Model 3销量超过三大豪华品牌同级别车型销量之和。
特斯拉在海外市场刮起的旋风会在中国重演吗?宝马中国总裁刘智1月14日称,特斯拉确实占了先机,当前豪华品牌全新电动车型还未推出。短期内,特斯拉将分流市场增量,一两年后,特斯拉就会面临强有力的竞争。
资本市场把特斯拉看作“另一个物种”,当前特斯拉市值已经超过通用汽车和福特汽车市值之和。一名曾在华为负责智能手机开发的人士认为,特斯拉正走在成为苹果的路上,它之所以受资本追逐,是因为指明了汽车今后的发展方向,就像当年的iPhone。该人士判断,新赛道中,特斯拉已经建立了优势地位,传统车企很难超越。
“我们走着看。”刘智说。
还没有敌手
特斯拉成立于2003年,十余年来,它收获广泛赞誉,又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缘。起初中国只是一个旁观者,直到近年才产生交集。中国与特斯拉的关系紧密又微妙。
一名中国汽车界人士称,特斯拉2013年曾实现季度盈利,间接刺激了中国政府,继续扶持新能源汽车。当年9月,中国发布大规模新能源汽车示范推广计划,辅之以高额财政补贴。政策激励之下,2015年,中国超越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新能源汽车市场。
“特斯拉一定程度上是中国新能源汽车的图腾。”一家大型传统车企高管曾如此感慨,特斯拉激励众多初创企业跨界造车,政府也有意扶持一个中国的特斯拉,实现中国汽车业“弯道超车”。
2018年,中国率先放开新能源汽车外资股比限制,特斯拉拿到独资国产首张“门票”。政府主管部门人士当时认为,中国新能源汽车有能力与之一战。
中国新能源汽车正处于从补贴驱动向市场驱动的过渡阶段。2019年6月,新能源汽车补贴标准大幅度下调。此后,中国新能源汽车销量连续六个月同比下跌,2019年全年新能源汽车销量更是十年来首降。
广汽新能源副总经理肖勇认为,在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补贴政策影响巨大。在有高额补贴时,大量产品入市。由于产品性能尚无法满足个人消费者预期,这些新能源汽车大部分销往网约车、出租车和分时租赁平台。补贴退坡对车企造成冲击。中国新能源车企需要走向高端,主打个人市场。
北汽集团产品技术质量部部长李森判断,补贴退出后,中国本土品牌会在低端场景运营车辆中占据优势,它们也在尝试推出高端产品。
例如,2019年10月,广汽新能源推出SUV车型Aion LX,补贴后售价区间为25万至35万元,续航里程高达650公里。北汽新能源与国际零部件供应商麦格纳合作打造高端子品牌ARCFOX。2019年12月,该品牌首款车型正式下线,其续航里程也达到600公里。
汽车是大件消费品,品牌力越凸显,售价越高。中国本土品牌自下而上,如同爬坡。特斯拉在高端市场早已驾轻就熟,它借助品牌光环,在中国展开降维打击。
特斯拉上海工厂生产的是Model 3标准续航升级版车型,续航里程为445公里。Model 3进口版起售价超过40万元,国产版降价后,市场竞争力极大增强。消息发布后,特斯拉中国销售展厅顾客盈门。
中国品牌中,定位与特斯拉最为相仿的是蔚来汽车。创立以来,蔚来汽车一直大手笔打造高端形象。例如蔚来汽车北京旗舰店位于长安街,年租金高达数千万元。蔚来汽车在售的两款车型分别是ES8和ES6,价格为35.8万至62万元;但特斯拉单车毛利率约20%,蔚来这一指标是-6.8%。
从2018年年中开始交付至今,蔚来汽车累计销量超过3万辆;而特斯拉早已度过产能爬坡期,2019年全球交付超过36万辆。多家机构预计,特斯拉上海工厂2020年产能可实现15万辆,起步便数倍于蔚来一年的交付量。今后特斯拉中国还将不断扩充产能,直至50万辆。
资金方面,同样是烧钱,特斯拉有多种途径获得发展资金。在中国,特斯拉左右逢源,先后获得多家银行超过100亿元人民币贷款。
蔚来汽车境况迥异,它亟待敲定一笔新融资。1月16日,广汽集团(601238.SH)发布公告称,正在与蔚来汽车就融资事宜接触,但双方尚未达成任何协议。更早之前,曾有两个地方政府有意投资蔚来汽车,最终没了下文。
产品技术层面,特斯拉已构建起核心竞争力。一家大型车企技术负责人曾深入研究特斯拉Model 3。他认为,市场上已经推出或即将推出的产品中,特斯拉没有敌手。
“另一个物种”
当前中国市场在售车型中,价格超过25万元的新能源汽车产品不多。安信证券认为,受到特斯拉国产冲击最大的将是传统豪华车市场。
据安信证券测算,2019年前11个月,中国28万至42万元价格区间乘用车销量约为136万辆,这将是国产Model 3主力市场。在美国,特斯拉主要竞争对手便是宝马、奔驰等品牌燃油车。
刘智认为,中国豪华车市场还将持续增长,2020年增速有望与2019年持平,约为8%。他判断,特斯拉将在增量市场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不会产生根本性冲击,未来很长时间,中国豪华车市场还会继续增长。刘智表示,随后两三年,豪华品牌将相继推出全新电动车产品,届时特斯拉将失去先发优势。
但特斯拉不只是一款电动汽车,它更是一款高科技产品。1月15日,恒大研究院的一份报告指出,特斯拉在电动车技术方面的优势或许会不断缩小,但其核心竞争力在于智能化。
前述大型车企技术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特斯拉颠覆了传统的汽车电气架构理念。他介绍,车企会为每一个子系统设置独立的电子控制单元,一辆普通汽车电气控制单元可多达70至80个,代码约1亿行。因其结构过于复杂,传统汽车软件不易更新,极大影响用户体验。
特斯拉将这些电子控制单元整合在了一起,分为中央计算模块、左车身控制模块和右车身控制模块。“马斯克真的是IT男。怎么会按左右分呢?汽车工程师不会这么思考问题。”这名负责人说。
恒大研究院报告称,Model 3新电子电气架构提升了车载算力,内部线束结构大大简化。Model S是特斯拉早期车型,内部线束长达3000米,Model 3缩减了一半,Model Y预计仅有100米。内部结构简化可以节约线束成本,也有助于提升生产效率。
新架构还为持续提升车辆功能打下基础,特斯拉可以通过OTA(Over-the-Air)改善硬件表现。2018年,美国媒体指出,Model 3刹车距离过长,存在安全隐患。传统车企应对此类问题,只能大规模召回,在线下进行系统调校或零部件更换。特斯拉在几天之内就通过OTA升级解决了这一问题。
传统汽车企业OTA一般只局限于车载信息娱乐系统,特斯拉可对车内温度、刹车、充电等涉及车辆零部件的功能进行远程控制或升级。
特斯拉在自动驾驶领域选择摄像头为主导的技术路线,虽然存在极端条件下无法识别的安全风险,但特斯拉智能驾驶辅助系统率先实现大规模商用,且积累了大量数据。
2019年,特斯拉发布了自研芯片,计划在2020年年中上线全自动驾驶功能。特斯拉承诺的时间表经常跳票,其智能驾驶辅助系统也曾导致多起事故。但行业仍然认为,特斯拉在自动驾驶领域占据重要地位。
在商业模式方面,恒大研究院报告认为,特斯拉汽车和能源服务也将成为增长点。特斯拉在全球范围铺设直营和充电网络,正构建“线上 线下、汽车 能源”的服务闭环。而一旦自动驾驶技术成熟,特斯拉还将自建无人驾驶出租车队。
这些独特优势,形成特斯拉的护城河,马斯克不断蚕食燃油车份额。传统车企并非没有忧患意识,当前几乎所有的汽车公司都已提出向科技公司转型。特斯拉想要杀出重围“一骑绝尘”并不容易。它需要带动整个汽车行业走上同一条路。
引爆产业链?
面对特斯拉国产交付,汽车企业们心情复杂,产业链公司却乐见其成。这些公司将马斯克奉为“带头大哥”,希望追随特斯拉复制苹果产业链奇迹。
1月3日,特斯拉发布国产车型降价信息。1月6日,新能源汽车产业链股价齐涨,形成“特斯拉概念股”板块。这些公司大部分已在特斯拉供应商体系中,包括旭升股份(603305.SH)、三花智控(002050.SZ)、拓普集团(601689.SH)、宏发股份(600885.SH)、宁德时代(300750.SZ)和璞泰来(603659.SH)。
多家证券机构发布研报称,特斯拉国产放量,将产生与苹果手机拉动产业链相似的效果。
的卢技术有限公司CEO张英曾在华为2012实验室任职。他认为,产品思维发生变化,可以引发产品形态和供应链变革。iPhone将电脑操作系统移植至手机,算力大幅提升,创造了全新的消费者体验,引爆移动互联网大潮。
苹果还创造出了新的零部件和供应商体系。张英举例称,功能机时代,屏幕很小,由手机外壳提供保护,因此,屏幕材料一般使用PVC塑料。到了iPhone时代,因PVC易划易磨损,玻璃取而代之。蓝思科技(300433.SZ)为苹果供应玻璃屏幕,是产业链受益者之一。
特斯拉也在逐步改变汽车产业链生态。一名曾与特斯拉接触的产业链公司人士告诉财新记者,特斯拉是智能电动车领军品牌,定位高端,它扩大国产化率,将向产业链公司输出技术标准,提升行业整体水平。
该人士称,在汽车行业,整车企业拉动作用明显。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霸主宁德时代异军突起,主要原因之一便是获得宝马扶持。宝马内部人士曾向财新记者确认,双方合作初期,宝马方面向宁德时代提供了数百页的技术标准。
特斯拉是纯电动车企,其产业链带动作用将更加明显。当前,特斯拉国产化率仍处于较低水平。特斯拉中国方面1月7日接受媒体采访时称,Model 3国产化率为30%,预计7月可达70%,年底有望实现100%。这意味着,将有更多中国企业进入特斯拉供应商体系。
前述产业链公司人士认为,特斯拉与供应商会共创双赢局面。特斯拉有规模优势,对供应商议价能力较强,而中国供应商也愿意让利以获得特斯拉订单,提升公司行业地位。
特斯拉提高国产化率可获得低价优质的供应商资源,改善其业绩表现。安信证券测算,国产Model 3单车成本可降低20%至25%。
不愿具名的证券机构分析师告诉财新记者,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链水平提升,本土汽车品牌最终也会受益。他还认为,针对新能源汽车市场,特斯拉国产带来的增量效应远大于挤出效应。
变革进程不会一帆风顺。张英认为,特斯拉当前的状态还不能与iPhone相提并论,但它指明了方向。
中国政府正在积极推动汽车产业向电动化和智能网联转型,也制订了雄心勃勃的目标。国家工信部提出计划,到2025年,新能源汽车销量占当年新车销量四分之一,到2030年,成为市场主流。
宁德时代预计,新能源汽车成本要到2025年才能与燃油车相当。北汽集团董事长徐和谊认为,电动车必须与智能网联结合才是方向。他以手机举例:“现在免费送一个功能机也不会有人要,但人们却愿意花费数千元购买一部智能手机。”
徐和谊称,行业对这场转型变革的深度认识还不够,传统车企将面临剧烈淘汰。
特斯拉就是那条搅动汽车行业的“鲶鱼”。
 
版面编辑:王喆
设计: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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