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高飞名下的两辆安徽牌照大客车属于安徽省阜阳市汽车运输集团临泉客运有限公司（下称阜汽临泉客运）管理，该公司是安徽省阜阳市汽车运输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阜汽集团）的全资子公司。
财新记者从知情人士处获悉，2016年8月30日，阜汽集团曾下发过一份整改方案，称对不规范经营班车实行规范化管理，所有班车必须按照“车进站，人归点”的要求，认真落实起讫点进站经营。
整改方案要求强制落实不规范经营车辆进站经营；个别不规范经营班线在当地没有该班线或矛盾较小的，通过向交通主管部门申请调整始发站；对于经营不稳定、安全无保障、规范进站经营矛盾较大的，合同到期自动终止，线路牌收回。
但这次整改并不彻底，有一部分车辆进站经营一段时间后又到站外经营了。“不规范的车辆在下面乡镇组客运营，相当于送货上门，规范的车在车站里停着等人来坐车，不就是守株待兔了吗？所以最后大家又到下面去拉客了。”知情人士称。
交通运输部《道路旅客运输及客运站管理规定》第八十六条规定，客运班车不按批准的客运站点停靠或者不按规定的线路、班次行驶的；客运包车未持有效的包车客运标志牌进行经营的，不按照包车客运标志牌载明的事项运行的，线路两端均不在车籍所在地的，不按班车模式定点定线运营的，招揽包车合同以外的旅客乘车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处1000元以上3000元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的，由原许可机关吊销《道路运输经营许可证》或者吊销相应的经营范围。
这样的处罚显然无法阻吓“法不责众”的车主和司机们。而且，一位曾给谢高飞开车的司机表示，运管部门查车的时候，谢高飞都会提前知道，检查人员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会告诉司机，让司机提前发车。“每个月运管部门会有两三次检查，老板他会打电话告诉我们，第二天有查车的，让我们注意一点，绕过那个路段。有的时候老板会提前开车去看看有没有查车的，如果有查车的，就绕过，从来没有被查到过。”
前述在临泉县从事长途客运的人士表示，运管部门也会下来突击检查，但有外地牌照大客车的车主对此都知道的很清楚。“一说明天有检查，第二天早上就赶快早点发车。”该人士还称，外地车在当地跑了这么多年，直到这次出事了才有人管。“这么多外地牌照的大客车，难道运管部门真的不知道吗？自己地方的车不捋得清清楚楚吗？”
据阜汽集团官网消息，阜汽集团总经理彭家辉表示，“9•28”特大道路交通事故将对道路客运市场管理产生重大影响，阜汽集团要强化站点管理，接纳手续齐全车辆进站经营，严格执行“三不进站六不出站”制度。
临泉县一位车主表示，“9•28”事故发生后，河南公司就打电话要求将车辆全部开回郑州停业整顿。29日一早他的司机开车回郑州，还没上高速，就被运管部门查扣了。据了解，事故发生后，临泉县有关部门查扣了38辆大客车，车主去处理时被告知，要交3万-10万元不等的罚款。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临泉县交通运输局公路运输管理所所长邓峰没有回应上述情况，仅表示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已经来调查过了，“以调查组调查结果为准”。
知情人士透露，截至目前，阜汽集团在临泉还有14辆存在站外经营情况的车辆处于停运状态，以后所有车辆都必须进站规范经营。但他认为，这个局面能维持多久很难说。其分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临泉县的一些客运车辆就在乡镇组客拉人，慢慢形成了习惯，长期没人管，加上外地不规范车辆进来以后打击力度也没有跟上，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上述在临泉从事长途客运的人士表示，“以后外出务工的人还想在镇上直接坐车是不可能了。让我们跑，我们也不敢跑了，这次的事故太严重了。”马军说，接下来还没有什么打算，但以后基本上不会再开车了。
财新数据显示，豫A5072V大客车挂靠的国立客运2015年11月30日注册成立，注册资本300万元，法定代表人为王国利。2019年3月20日，国立客运经营范围由汽车客运变更为汽车客运、汽车租赁、汽车维修以及销售二手车、汽车配件。
国立客运的分支机构有两家，河南国立旅游汽车客运有限公司沈丘分公司和河南国立旅游汽车客运有限公司扶沟分公司（下称国立扶沟分公司），分别成立于2018年1月11日和2018年10月12日，法定代表人也是王国利。
根据公开信息，2019年以来，国立客运及其扶沟分公司多次因违法违规运营被处罚。2月12日，广东省中山市交通运输局做出处罚决定，称1月31日，执法人员在中山市南头镇同济西路进行日常稽查，发现国立扶沟分公司豫PR2537大型客运包车行驶线路两端均不在车籍所在地，该车是省际包车，当事人国立扶沟分公司在南头镇上客67人，乘客是包车到贵州兴义市，签有包车协议，包车费是12000元。这趟客运包车行驶线路两端均不在车籍所在地，违反《道路旅客运输及客运站管理规定》，被处以罚款。
4月25日，河南省汝阳县交通运输局执法所认定，国立客运扶沟分公司未取得道路运输经营许可，擅自从事道路客运经营，责令其停止违法行为，并罚款3万元。
8月8日，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交通运输管理处作出处罚决定，国立客运未取得道路客运经营许可擅自从事道路客运经营，被罚款。
“9•28”事故发生第二天，河南省交通运输厅下发《关于进一步强化道路运输安全监管的紧急通知》，透露涉事企业（国立客运）和车辆（豫A5072V）均未取得河南省交通运输管理部门许可的道路运输行业营运资质，涉嫌非法营运。
财新记者从一位知情人士处获悉，9月30日，郑州市政府印发紧急召回违法营运大客车的方案，称为贯彻落实9月29日河南省政府领导讲话精神，做好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期间道路客运安全工作，决定对公安交警部门认定的无旅游营运资质车辆进行紧急召回。
《紧急召回方案》显示，工作任务为2019年10月2日前召回郑州市公安交警部门认定的涉及86家运输企业的485台无旅游营运资质的车辆，其中国立客运的66台无旅游营运资质的车辆必须召回，其余419台应尽可能召回，召回确有困难的必须异地封存，确保全面停运。
该方案要求，市场监管部门对86家运输企业的营业执照进行清理整顿，合格的保留，不合格的依法查处。同时，应急管理部门牵头，市场监管、公安交警、交通运输部门配合对86家企业进行安全核查，对企业违规行为予以处罚。此外，旅游管理部门加强对旅行社的管理，要求旅行社必须与有营运资质的运输企业和车辆进行旅游包车合作，杜绝旅行社使用无营运资质的车辆进行旅游包车业务。
郑州一家客运企业负责人说，当地没有营运证的旅游车远比有证的车辆多。“郑州给全市旅游公司的指标就是1000多辆有证的车，但市场需求远不止这些。”
不只是郑州，这种情况在整个河南省也是普遍现象。郑州一位客运行业人士透露，“9•28”事故发生后，河南组织全省大排查。目前河南省交通运输厅批准的具有旅游客运资质的企业只有98家，而在市场监管部门注册登记的旅游客运公司有2000家。
根据2018年7月河南省道路运输管理局发布的一份《关于公布全省长途客车（800公里以上）和旅游客车的通告》，该省经审批的旅游公司共93家，旅游客车3469辆，其中在郑州市注册登记的36家，车辆1780辆。而以“旅游客运”为关键字检索，可查询到河南目前有1100多家处于存续状态的旅游客运公司。
河南省交通运输厅人士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对上述数据不予置评。其表示，对于无运营资质的旅游客运公司和车辆的问题，交通运输厅正在与市场监管部门协调建立信息共享机制，并正会同市场监管、公安部门严肃查处违规运营。
2019年2月时，郑州取消了二手车迁入的排放标准要求。一位与王国利熟识的大客车车主表示，政策松绑刺激了二手大客车交易市场的发展。“这两年，郑州倒卖二手大客车的公司比较多，之前没有这么多，去年说要取消二手车限迁，一下子倒卖二手大客车的人更多了。”他说，王国利近两年主要精力也都放在倒卖二手大客车上。据财新记者了解，事故发生后，国立客运包括王国利在内的五人已被警方带走。
郑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提供的数据显示，2019年2月至今，全市接收外地转入中型以上客车381辆，而2018年全年仅接受41辆。郑州市车管所一名工作人员对财新记者表示，目前无法办理二手大客车落户业务，“从9月28日开始，大客车等黄牌车业务一律不办，不管是新车还是二手车”。
这些进入旅游客运市场的二手大客车大都来源于班线客运市场。《道路运输条例》第十四条规定，客运班线的经营期限为四年到八年，经营期限届满需要延续客运班线经营许可的，应当重新提出申请。中国道路运输协会一负责人表示，国家对于营运客车并没有经营期限的限制，但营运性质的大客车需要年检，过不了年检的话就不允许再从事营业性运输。“到了一定年限之后，作为营运车辆年检是过不去的。虽然没有特别强调，但是根据经营情况，行业内默认是六到八年。”
这位负责人表示，班线客运和旅游客运管理不一样，旅游客运市场对车辆的要求相对低一些。班线运营效益好的时候，五六年就会更新车辆，下线之后的车辆一般会进入旅游客运市场。
一家旅游客运公司负责人称，二手大客车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作为正规公司，是不会买二手车的，这些车辆就会流入非正规旅游公司。
运输车辆挂靠经营在中国由来已久，政策几经变动。早在1995年，原交通部召开全国培育和发展道路运输市场工作会议，提出“允许国有运输企业接受社会、个体运输户挂靠经营”，由此，挂靠经营迅速发展成为全国客运企业普遍实行的经营方式。1997年初，原交通部出台《关于深化改革加强管理搞好公有制大中型汽车运输企业的若干意见》，对挂靠经营形式进行了充分肯定，并明确要求运输企业完善各种形式的承包经营责任制。
原交通部曾在一份函件中指出，“挂靠经营”是指道路客运车辆的机动车登记证书及行驶证的所有（权）人不具备道路客运经营资质，但以其他具备资质的企业名义从事道路旅客运输经营活动的行为。《中国保险》杂志2007年第四期《机动车辆挂靠经营风险及其防范》一文披露，截至 2005年底，全国公路客运车辆达到128.4万辆，其中挂靠车辆占85%以上，有些省份甚至达到了90%。
挂靠经营大行其道，极易造成经营主体对营运车辆的管理失控，从而带来严重安全隐患。1998年，国家开始对挂靠经营的领域作出限制，当年 10 月出台的《高速公路旅客运输管理规定》中明文规定，高速公路客运车辆不得挂靠经营。2003年出台的《整顿和规范道路运输市场秩序重点工作安排》，要求从2003年起对道路客运车辆挂靠经营行为进行清理和整顿。2004年国务院颁布《道路运输条例》，规定道路运输车辆应当随车携带车辆营运证，不得转让、出租。到2005年7 月出台的《道路旅客运输及客运站管理规定》，已经明确禁止道路客运挂靠经营。
不过，挂靠经营至今禁而不绝。财新记者注意到，就在“9•28”事故发生五天前，郑州市交警支队联合市运管局召开9月份交通安全高风险运输企业约谈会，将14家安全主体责任不落实、安全管理混乱、隐患较多、风险较大的运输企业列为9月份道路交通安全“黑榜”予以集中约谈、曝光。其中，河南鑫海交通运输有限公司（下称鑫海交运）上榜，官方指其运营车辆均为挂靠车辆，公司安全管理混乱，多台车辆失联。
这不是鑫海交运第一次被点名。1月30日，公安部曝光全国十大高风险道路旅客运输企业，鑫海交运因名下违法车辆占比94%，2018年全年违法总量743起、车均违法6.4起而被通报。河南雪狼旅游客运有限公司也因类似情况被通报。
“客运行业的挂靠经营或者说黑车，这是一个行业顽疾，多少年的事情了。相关的规定都有，但是在执法上有一些问题，还是要执法必严。”前述中国道路运输协会负责人表示。
“9•28”事故发生后，郑州市政府印发的上述紧急召回方案还提到，交通运输部门要加大对“两客一危”企业的管理力度，针对有营运资质的大客车，由交通运输部门负责对省外营运的车辆（800公里以下班线车辆除外）全部返郑停运整改；全面停止省际旅游包车业务；严格管理省内旅游车辆，重点查处省内旅游车辆异地营运行为。
9月29日，河南省交通运输厅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强化道路运输安全监管的紧急通知》也表示，鉴于800公里以上长途客运以及省际旅游包车风险隐患大、造成事故多的现状，即日起，各地要对800公里以上长途客运依法依规采取停运措施，对省际旅游包车集中开展整治、不得跨省营运，全面排查安全隐患。
在此之前，河南省有关部门实际上已将省际包车系统关闭。事件起因是，3月22日19时许，湖南长张高速公路益常段119KM处由西往东方向发生一起旅游客车突然起火事故，造成26人死亡，另有30人送医治疗。据事后调查，涉事旅游大客车从河南开封开出，前往湖南、广西，车辆所有人为河南迅驰汽车旅游服务有限公司。
5月10日，郑州市交通运输局下发通知，称为进一步加强交通运输安全生产工作，坚决防范和遏制重特大事故发生，停运整顿所有跨省经营的800公里以上班线客车和省际旅游包车业务，7月底前全部实现接驳运输，对客运车辆（含旅游包车）未明确起讫站点、异地经营、不按规定线路行驶、违反夜间行驶禁令、车辆技术状况不符合要求、超速和疲劳驾驶告警较多、动态监控不在线和轨迹完整率低于95%等违规行为，依法依规严肃处理，道路运输企业整改完毕并采取预防措施经审查合格方可参与运营。停运整改期间停止一切新增业务和延续经营的审批。
通知提出，要加大长途客运和旅游客运整治力度，严格落实《郑州市800公里以上长途客车和旅游包车源头治理专项行动方案》，2019年6月底前将旅游包车系统同联网联控系统衔接，把包车牌起讫点、行驶路线等信息录入联网联控系统，对重点营运车辆联网联控实行“每周一巡查、一周一反馈、一月一通报”。
9月1日，郑州市道路运输管理局安全生产委员会印发了《全市道路客运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整治实施方案》，整治重点为“两客”领域突出问题，包括重点治理道路客运企业安全生产责任不落实，汽车客运站违反“三不进站、六不出站”规定及擅自放行停运整改车辆等行为；800公里以上班线客车和省际旅游客车安全整治不到位；未持有效的包车客运标志进行经营及两端均不在车籍地经营等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危及公众出行安全的行为。另一整治重点为涉黑涉恶及“保护伞”突出问题，包括为违法者通风报信、护特殊利益群体等行为；对整治中发现的违法违规行为听之任之、失职失责甚至包庇纵容等行为。
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显示，9月29日，郑州多家客运企业签订了《旅游客运行业管理承诺书》，承诺省际包车业务未开通前，杜绝出省营运、超范围经营、异地经营（即运行线路两端均不在车籍地）和不按包车牌核定的线路运营等。若违反承诺，客运公司自愿承担一切责任后果，并接受交通管理部门对违规车辆的行政注销和处罚。
一位陈姓车主表示，河南作为一个人口大省，客运市场需求很大。对于有正规手续的旅游公司和车辆，交通运输厅也一直不给办省际包车牌，不让出省，令人费解。“一出事就让停车整顿，搞一刀切，从3月份到现在，都没有出台解决问题的有效措施。”他说，省际包车牌何时能恢复办理，有关部门至今也没有明确答复。
河南省交通运输厅宣传科科长郭伟峰对财新记者表示，从上半年“3•22”事故以来，河南的省际旅游包车确实全面停止了。3月22日发生那么大的事故，到9月28日还出现重大事故，说明安全隐患还没有彻底根除。
“怎么能遏制住这种势头，目前除了停运，没有更好的手段。”郭伟峰承认，此次停运涉及所有企业，并不只是针对没有营运资质的企业，“你能确保有营运资质的企业就没有隐患吗？”他表示，目前旅游客运行业是先照后证，到市场监管部门注册一个公司很容易，但并没有向交通部门备案，这需要政府部门之间的信息共享。“以后注册一个公司，只要和道路运输有关的，交通部门马上就能知道，进入监测范围”。
10月8日，杨月友和罗玉真夫妇同一天出院。事故中受伤的一家五口，目前四个大人都已出院，回到临泉县宋集镇老家养伤。2岁多的外孙女由于头部受伤，神经受到压迫，导致手脚不能动，目前仍在南京市儿童医院住院接受康复治疗。
“9•28”事故发生一个月后，10月24日，耗时三年建设的郑阜高铁安徽段进入运行试验阶段。这条高铁在临泉县设站，12月初如期通车后将结束“中国第一人口大县”不通火车的历史。对杨月友这样的外出务工者来说，坐长途车出远门或许将不再是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