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记者 周泰来 实习记者 詹堃
与曾经的招商引资争夺战截然相反,一家钢铁厂的搬迁计划,引发了两个相邻城市间的邻避博弈

本文原载于《财新周刊》 2019年第40期,出版于2019年10月21日 10月的傍晚,河北邢台市新河县,滨河南路与308国道交界处,一片已经平整出来的地块附近种植着枣树和玉米。鸟儿在田里觅食,不时有鸟群飞过。华北平原即将迎来寒冷的冬季,候鸟正在南迁。
一座钢铁厂也正计划从90公里外的邢台市区迁到此处。周边村民告诉财新记者,近期曾有领导在平整出来的地块上开了现场会。附近不远处是超威蓄电池厂、正在建设的新河县城东污水处理厂,以及新河县气象局。22公里外,是衡水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即将搬来的是邢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邢钢)。但邢台市的搬迁计划却遭到“邻居”衡水市的反对,衡水方面担心,邢钢将威胁其境内衡水湖的生态环境。
邢钢历史悠久,始建于1958年,现有职工5000余人。据《邢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转型升级搬迁改造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下称邢钢项目环评),由于多年的城市发展,邢钢现有厂区已位于中心城区范围内,严重影响邢台市区空气质量。邢台常年空气质量排在全国倒数,因此河北省政府和邢台市政府要求邢钢退城搬迁。
权衡之后,邢钢新址选定在与衡水市冀州区接壤的邢台市新河县,但遭到衡水市政府的反对。在河北省政府的干预下,邢台方面又单独编制了该项目对衡水湖、衡水市环境影响评价的专篇报告,结论是“影响并不大”。而衡水方面则认为,环评报告是“从怎么对衡水没有影响来反推编制的”。
围绕邢钢搬迁对衡水湖和衡水市到底有没有环境影响,两方都邀请了多名院士参与论证。直到目前,双方仍各执一词。
环保压力倒逼邢钢搬迁
邢钢搬迁是因为环保压力的倒逼。邢台市的空气质量常年排全国倒数:2013年全国倒数第一,2014年全国倒数第二。2014年,邢台还曾因一条“为退出全国空气质量排名倒数第一而喝彩”的条幅,被广为关注。
近年来,邢台的空气质量逐步改善。2013年时,邢台市PM2.5年均浓度高达160微克/立方米,到2018年已降到69微克/立方米。但在全国空气质量普遍改善的背景下,邢台从2013年到2018年就没退出过全国空气质量倒数前四。2019年,邢台在全国的空气质量排名可能又将进倒数前三。
邢台空气质量差的关键,在于重化围城。这座古称钜鹿的冀南城市产业体量不大,但结构偏重工业。它有两家钢铁厂,炼钢产量不足700万吨,仅占河北省3%,焦炭产能800万吨,仅占全省的11%,但高污染、高耗能的矿产、焦化、钢铁企业纳税贡献非常大。此外,邢台市的能源消费水平不高,但高度集中。仅在市区周边半径25公里范围内,就有130多家燃煤企业,年燃煤量达1800多万吨,约占全市的70%,单位面积燃煤量超石家庄1.3倍,超邯郸1.6倍。最后,邢台的企业布局也不合理,市区周边密布着三家电厂、两家焦化厂、两家钢厂和40多家玻璃企业,无论什么季节、什么风向,都会有污染物飘向市区,直接影响市区环境空气质量。
邢台市政府一位知情人士称,上级要求邢台在2020年前破解重化围城。而邢台的重化工企业中,影响城区空气质量最大的就是炼钢产能300万吨、焦化产能100万吨的邢钢。早期邢台市区很小,桥东区是老城区,桥西区是邢钢,邢钢并不在城里。随着城市不断外扩,邢钢现有厂区已位于中心城区范围内。
初期邢钢并不愿意搬迁,但由于环保压力及市委市政府的决心,邢钢不得不同意搬迁。“同时,市委市政府也下了功夫,给邢钢解决好多事。”上述知情人士称。邢钢最终选择从市区搬迁到邢台市最东部的新河县,距离市区约90公里。
计划与邢钢一同搬迁的,还有位于邢台市内丘县的建滔(河北)焦化有限公司(下称建滔焦化),邢钢将与建滔焦化形成一个钢焦一体化项目。据《河北新河经济开发区总体规划(调整)环境影响报告书审查意见》,建滔焦化之所以也要搬迁,是因为其距离邢台市主城区仅5.5公里,且处于主导风向的上风向,也会对主城区环境空气质量产生不利影响。
邢钢搬往新河县,最晚在2018年开始运作。据2018年11月邢台市政府新闻办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时任邢台市环保局局长司国亮称,邢钢搬迁项目已获省政府批准,正在办理前期手续,2019年初新厂开工。
为了承接邢钢搬迁项目,新河县对新河经济开发区总体规划进行了调整。2019年2月1日,新河县政府官网发布《河北新河经济开发区总体规划(调整)环境影响评价第一次信息公示》。5月24日,河北省生态环境厅组织有关专家和相关部门代表,在石家庄召开规划环评的审查会。
至于为何会选址新河,《河北新河经济开发区总体规划(调整)环境影响补充报告(征求意见稿)》称,综合考虑到钢焦一体化搬迁项目与新河经济开发区规划的主导产业相符性及退城进园项目的可行性,同时为加快开发区经济发展、促进新河县产业结构优化升级,新河县政府响应邢台市委市政府的决策要求,主动承接邢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转型升级搬迁改造项目及建滔(河北)焦化有限公司搬迁项目。
另据邢钢项目环评,新河县是农业县,经济体量连年省内倒数,是省级贫困县和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邢钢搬迁项目总投资59.2亿元,到该地后可以提供大量的就业岗位,并带动区域周边产业的发展。
北京林业大学自然保护区学院院长雷光春对财新记者称,邢台把钢厂搬迁到两市的边界地区,而不是搬到邢台市中间的某个位置,其出发点可能就是把污染源搬得离邢台市区越远越好,这样的做法在全国有很多先例,“一些地方政府在做规划的时候,都会把污染企业放在边界上”。
邢钢搬迁办相关负责人拒绝了财新记者的采访,称搬迁事宜由邢台市委市政府统一对外。
衡水的反对
邢钢搬迁到新河县,遭到与新河接壤的衡水市反对。新河县与衡水市冀州区接壤,位于衡水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上游,邢钢项目至衡水湖保护区核心区的距离为22公里。
衡水湖大部分位于冀州区境内,水域面积75平方公里,是全球八条国际候鸟迁徙线路中“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线”上的重要中转站,现已观测到迁徙鸟类291种。
2017年,国内外专家在衡水湖一次观测到世界极危物种青头潜鸭308只,是世界已知最大种群。该物种的数量比大熊猫还要稀少,全球不足1000只。近年来,衡水市围绕着衡水湖的湿地和鸟类景观,打造衡水湖的旅游经济。
一位衡水市政府人士称,衡水方面直到河北省工信厅在2019年6月3日发布《邢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转型升级搬迁改造建设项目产能置换方案公示》时,才知道邢钢要搬到新河县。6月8日左右,又得知新河开发区的规划环评已经审查通过。“不是我们消息不灵通,是这个事本来就应该告诉我们。”
他表示,邢台市政府仅仅在6月底、7月初的时候来衡水沟通过一次。“邢台的一个副市长带队,包括新河县的、环保的以及园区的人。衡水方面的意见是选址应该再慎重考虑,但邢台的副市长明确表示选址的事情已经定了,不能改变。沟通的时候,邢台方面什么数据也不给,说得也特别模糊。”他回忆说,“后来邢台再也不沟通了,等于把我们避开了。”
知情人士透露,衡水市政府担心邢钢的废水和废气会污染衡水市以及衡水湖,遂向河北省政府打报告,反对邢钢搬迁至新河县。之后,河北省领导批示要考虑邢钢搬迁对衡水和衡水湖的影响,责成各有关部门解决。于是,河北省生态环境厅要求,邢钢搬迁项目单独编制衡水湖、衡水市环境影响评价专篇。
对此邢台方面的应对是,由邢钢和建滔焦化的合资公司河北建滔邢钢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委托北京中环节联节能环保技术研究院编制了一份专题评价报告,结论是邢钢搬迁项目对衡水市和衡水湖的影响并不大。2019年8月,这份《邢钢转型升级搬迁改造一体化项目对衡水市、衡水湖环境影响专题评价报告》召开专家评审会。
评审组有七位专家,包括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的郝吉明院士、北京师范大学环境学院的杨志峰院士、中科院生态中心的贺泓院士等。评审专家的评审意见同意了该专篇的结论,而该专篇也被邢钢搬迁项目的环评所引用。
在编制专篇的同时,邢台市再次调整规划环评。原本的规划环评里,邢钢的选址是在开发区东区的东南部,距离与衡水市的边界只有3公里多。因为项目环评的环境保护目标是以邢钢厂区为中心5公里的范围内,所以邢钢项目环评范围涉及衡水的几个村子。另一位衡水政府人士称,他们后来了解到,做规划环评的时候,邢台方面到衡水冀州区这边的几个村,做了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村里说,好像记得有那么几个人,开车来这贴了一下(公告),拍完照就走了。”
在衡水表示反对后,2019年8月5日,新河开发区又公示了一个规划调整的环境影响补充评价,将邢钢的选址从开发区东区的东南部改为西南部,往邢台方向挪了2公里左右。调整后,邢钢项目距衡水市界5.1公里,环境保护目标不再涉及衡水的村子。补充评价给出的调整选址理由是,“综合考虑现状用地指标和拟入重点搬迁项目选址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该选址调整与前述规划环评的审查意见相悖。规划环评的审查意见称,要深入分析开发区产业布局的合理性,进一步优化产业布局,钢铁及相关产业、炼焦及化工产业应尽量远离新河县主城区。而调整后,邢钢项目选址往主城区靠近,距离新河县政府仅有5公里。
今年国庆节前,河北省环境工程评估中心召开了邢钢搬迁项目环评的专家评审会,专家组组长是清华大学环境学院院长贺克斌院士。知情人士称,邢台方面、新河县以及衡水市的相关人员都有到场,评审会的结论是原则通过。
随后,衡水方面也请来多名院士参与论证。9月28日,中国自然资源学会主办的衡水湖保护与发展专题调研活动在衡水召开。中科院院士孙鸿烈、李廷栋、印象初,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易、孙九林、吴丰昌纷纷在调研活动上表态称,衡水湖自然保护区的生态环境价值非常重要,邢钢搬迁应该慎重考虑。
一位环评专家对财新记者称,邢钢搬迁的环评是做得比较圆满的,从依据、计算方式等方面来看都找不出什么大问题,但“他好多指标就是反推,从怎么对衡水没有影响,或者对周边没有影响来反推”。
有衡水市下属区县政府人士对财新记者称,衡水市为了保护衡水湖付出了巨大代价,比如在2017年5月下发文件,不允许临近衡水湖的西王化工园区再上污染项目,当时园区有20多个项目已经征地,后来还是把这些项目都砍了。
而邢钢搬迁到新河县,缺乏和衡水方面的沟通。“按道理他应该征求我们的意见,现在我们就是要材料都要不到。”据他了解,目前邢钢搬迁的项目环评已经通过专家论证,下一步是根据专家意见修改报告后报审,审批完就可以开工建设。
一位河北当地的环保志愿者对财新记者表示,建滔焦化曾严重环境违法,让大家对其能否落实各项治污措施缺乏信心。
据河北新闻网2014年报道,当年4月22日下午,邢台市环保局抽调精干人员与邢台市公安局环保支队混合编队,对建滔焦化污染物排放情况进行全面检查,发现该公司部分高浓度焦化生产废水未经任何处理,直接用于熄焦。经过现场监测,二期熄焦塔补水中挥发酚、COD(化学需氧量)、氨氮和氰化物浓度分别是国家标准的138倍、44.5倍、6.48倍和2.58倍,致使废水中的有毒有害物质熄焦后直接转移到大气中,属典型的恶意偷排偷放。且该公司存在在线监测数据造假行为。
而邢钢项目环评的编制主持人、河北省众联能源环保科技有限公司的申振对财新记者称,邢钢的项目环评是按生态环境部《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的要求做的,参照的也是正常的钢铁行业标准,不存在参数选择最优。他认为,衡水方面可能还是原来那种思路,认为钢铁厂一定是个污染非常大的项目,但是超低排放的要求确实和原来相比大幅削减了污染物排放。以颗粒物排放限值为例,超低排放的限值是10毫克/立方米,而原来的限值30、40、100多毫克/立方米的都有。“企业在环保投资这一块下了很大的力气。这个项目投资将近有60多亿元,其中20%多是环保投资。”
知情人士称,近期国家发改委地区经济司下来了三个干部,先到邢台,后到衡水,就邢钢搬迁一事听取了汇报。河北省生态环境厅相关负责人对财新记者称,邢钢搬迁一事的有关问题尚在调查之中,暂时不便接受采访。生态环境部、负责自然保护地和野生动植物保护的国家林草局以及邢台市委宣传部在截稿前都未回复财新记者的采访约请。
争议衡水湖保护
衡水方面认为,邢钢对衡水湖自然保护区可能的环境影响主要在水、大气和鸟类保护三个方面。
在水污染方面,衡水市政府认为,衡水湖的水源主要依靠人工引水,引滏阳新河、滏东排河、卫千渠和冀码渠的上游来水。
新河县地处衡水地表水流上游区域,该县产生的工业废水只能通过域内西沙河疏散排放,而西沙河联通冀州区冀码渠、滏东排河等多条水系。其中,流经冀码渠的部分污水将汇入衡水湖自然保护区,影响衡水湖水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衡水湖保护区湿地系统多年形成的生态平衡;流经滏东排河的部分污水将进入白洋淀,影响雄安新区等地水质。
对此,针对衡水和衡水湖的环评专篇回应称,工业污水方面,邢钢搬迁项目各生产工序净环系统排污水、浊环系统排污水、锅炉排污水汇入全厂污水处理中心进行处理,处理后废水全部回用,污水处理中心深度处理产生的浓盐水全部送高炉冲渣使用,不外排。
生活污水方面,污水排入开发区东区污水处理厂,经处理达标后排入环开发区景观水系,不排入下游水体。因此,不会对衡水湖造成污染。
在地下水压采方面,衡水市政府认为,衡水是华北地下水漏斗区的“锅底”,全市8815平方公里都在漏斗区,是河北省压采治理的重中之重。新河县、冀州区本就是地下水漏斗区,邢钢搬迁后产能将超过450万吨,年耗水量将超过1350万吨,影响衡水地区地下水压采。
环评专篇则回应称,搬迁项目新水优先使用新河县污水处理厂中水,不足部分使用南水北调水厂的水,以引黄水为备用水源,不开采地下水。邢钢项目环评的编制主持人申振对财新记者称,钢铁行业目前中水回用率还是很高的。
在大气污染方面,衡水市政府认为,衡水地势低,且位于太行山山风及渤海海风交界处,污染物传输至此易形成堆积,区域整体扩散条件较差。
衡水的主导风向为南风和西南风,而从邢台到衡水之间存在一条自西南向东北方向的沙河-南和-巨鹿-新河-冀州-枣强-滨湖-衡水传输通道,目前邢钢处于邢台市桥西区,暂未列于传输通道内,但移至新河后,恰巧处于传输通道中衡水的上风向,对衡水影响巨大,波及范围不仅限于衡水市区,衡水市西南方向的冀州区、滨湖新区、枣强县也受其影响较大。
对此,环评专篇称,搬迁项目废气排放执行目前钢铁行业最严格的超低排放要求。通过数据模型计算预测,邢钢搬迁项目对衡水湖实验区、缓冲区、核心区的PM2.5年贡献浓度分别为0.092微克/立方米、0.047微克/立方米和0.0827微克/立方米,对冀州区规划主城区、衡水市规划主城区的年贡献浓度分别为0.0819微克/立方米、0.0667微克/立方米。2018年衡水市年均PM2.5浓度为62微克/立方米,因此影响极为有限。
申振表示,邢钢项目本身上的是超低排放,浓度本来就很低,中间经过冀州区,再到衡水湖的影响就很小,而且新河县的主导风向是南北风向,不往冀州区方向扩散。申振还称,衡水方面所述的从新河到冀州的传输通道是没有依据的,环评编制方从很多渠道都没有发现这个传输通道的依据。“整个京津冀都是一个传输通道,这条传输通道大了去了,没有单独说从新河到衡水就是一个传输通道的。”
环评专篇还称,邢钢搬迁项目上马的同时,还将对区域污染进行2倍量削减,邢钢搬迁项目新增的污染叠加2倍量的污染削减后,对衡水和衡水湖的空气质量不仅没有污染,还有改善。
上述衡水市政府人士则表示,2倍量的削减中大量是通过农村散煤治理,也就是煤改气、煤改电去削减。据邢钢项目环评,拟将新河县现有80个村庄24793户住户冬季采暖主要方式由散煤燃烧全部改电或由邢钢余热替代。该人士称,即使邢钢不搬迁到新河县,新河县按照京津冀治霾的大方向,也会逐渐替代这些散煤,而邢钢搬迁到新河县,其排污就变成了当地污染的绝对增加量,是减不掉的;其次,煤改气、煤改电目前高度依赖政府补贴,未来是否可持续仍是未知数;最后,散煤燃烧是低架源,污染留在新河县,而钢厂污染是高架源,能够飘到很远的地方,对衡水污染更严重。
一位高校环保专家对财新记者称,衡水湖只有入水,没有出水。他担心邢钢搬迁后的大气沉降将对湖水、底泥及水生生物造成污染富集,目前无专项评估,说明环评报告有缺失。
郝吉明对财新记者称,从目前对其影响的分析结果看,没有必要专门开展富集影响研究。但如果有人愿意做,也应欢迎跟踪研究项目的影响,为采取进一步行动提供科学支撑。
另一位专家对财新记者称,邢钢和建滔焦化最终是要在新河县建一个钢焦一体化项目,此次邢钢搬迁项目仅仅针对邢钢进行评价,环评报告没有论述后续建滔焦化项目的影响,而后者对大气影响更大,与炼钢项目有叠加效应,不应该缺失。“邢钢单独来做环评就影响小了。”
新河县政府官网2019年6月曾公示了一份《河北建滔邢钢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206万吨/年焦炭及20万吨/年甲醇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征求意见稿)》,称该项目“在落实区域现役源削减的基础上,可改善区域大气环境质量;全厂废水经处理后全部回用,不向地表水体排放污水”。但这是一份10页的简化文件,目前尚未有全本公示。
一位环评专家表示,钢铁部分的环评过了以后,并不一定会捆绑着上焦化项目。因为焦化项目也得做环评,如果防护距离不够或者其他环保要求不满足,可以不上焦化,或者焦化厂建得远一些,目前河北很多钢铁厂也是从市场上购买的焦炭。他表示,焦化厂的污染物排放总量不会比钢铁厂大,但焦化厂确实有特征污染物,而且毒性会大一点。“钢铁厂其实都是常规污染物,尘、二氧化硫、氮氧化物,而焦化厂会排放致癌物苯并芘。”
在鸟类保护方面,衡水市认为,研究表明,由于鸟类代谢速率快、呼吸量大,空气中的污染物会在鸟类体内形成富集效应,因此“邢钢项目大气沉降存在对衡水湖鸟类及湿地生态环境不可逆转的潜在影响”。
上述环评专篇对此也进行专门讨论,称该项目对衡水湖空气质量没有不利影响,因此不会直接对栖息于衡水湖的鸟类产生不利影响,污染物沉降也不会引起衡水湖水质理化性质的明显改变,不致于通过水质和食物间接影响到衡水湖的鸟类。报告称,邢钢废水不会排入下游,不会引起衡水湖保护区地表水体环境变化,也不致于通过饮水和食物链影响到衡水湖的鸟类保护工作。
环评专篇还称,中国鸟类的迁徙大多都是沿南北方向,邢钢新址与衡水湖在位置上一西一东,就算从保护区西部实验区边界算起,到项目区域,也有18公里的迁徙通道,因此项目区域基本不在衡水湖多数鸟类的迁徙通道上,不会影响衡水湖鸟类的迁徙。且项目区位于新河县东部开发区,为城乡接合部,附近已建有超威蓄电池厂、建材厂等厂区,村落密集,人员活动频繁,不具备雁鸭类白昼觅食地的基本条件。
衡水湖湿地保护研究所所长武大勇对财新记者称,“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线”较宽,向西能够覆盖到山西、河南,远不止以衡水湖为中心东西十几、二十公里的范围。此外,据往年观测,在衡水湖过冬的雁鸭类刚开始在衡水湖周边觅食,随着食物减少,到2月或3月会向四周扩散,觅食地能达到离开衡水湖东南西北十几公里的农田。
此外,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马勇向财新记者表示,在邢钢搬迁项目环评关于衡水湖和衡水的专篇中,虽然讨论了常规性污染排放的影响,但缺失了对风险情况,比如发生爆炸或事故性排放的情况下,氨气或者煤气等的扩散对衡水湖生物多样性尤其是鸟类的影响。
一位湿地保护专家对财新记者称,现在关键点是对衡水湖鸟类及其栖息地尚缺乏足够的研究和长期系统的监测,难以准确科学模拟项目运行后的影响。也就是说,关心衡水湖湿地保护方认为有影响,却没有具体数据等科学依据。“但没有证据不等于没有影响,还是应该慎重。”
钢铁企业“上山下乡”
邢钢搬迁到新河县,在钢铁行业内也备受争议。一位行业专家对财新记者称,钢铁是重资产行业,一旦搬迁,原有的设备和基础设施就废了,所以搬迁成本非常高。但如果由于环保和安全等原因必须要搬迁的话,就面临一个选址问题。
这位行业专家介绍,选址要考量两个问题,一是企业经营问题,二是环保。从企业经营角度来说,钢铁企业需要大量的铁矿石、煤炭等原料,物流成本很高。中国目前大部分钢铁厂都靠进口国外的铁矿石,因此选址以沿江沿海为宜。邢钢搬迁到新河县,仅仅向东搬迁了不到100公里,仍在内陆地区。邢钢的外矿进口到港口,从港口卸了再用汽车或铁路运几百公里运到内陆,然后生产出产品,又要往华东、华南等地区运,这一进一出的物流成本让企业的竞争力与沿海的钢铁企业一比就弱得多。
其次,如果要搬迁,应当对当地空气质量有所改善为宜,因此应搬到比较远的地方,比如搬出空气质量不佳的京津冀区域。但邢钢仅仅搬离邢台市区不到100公里,“这样的搬迁充其量是对邢台市区的空气质量有改善,对整个京津冀区域的环境质量改善就很有限了”。
在钢铁大省河北,邢钢并非惟一搬不出地级市范围且留在内陆的钢厂。对近期的城区钢厂搬迁潮,有专家戏称钢铁企业们是在“上山下乡”。
上山的典型例子是邯郸钢铁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邯钢)。邯钢今年9月确定将从邯郸主城区向西搬迁90公里到邯郸市涉县。涉县是全山区县,大气扩散条件比邯郸市区更不好,而且往西搬迁,离海边更远。
下乡的另一个例子是河钢集团石家庄钢铁公司将从石家庄市区搬迁到石家庄市井陉矿区。河南安阳市的安阳钢铁集团有限公司因为环保压力,也准备从安阳部分搬迁到周口市,虽然跨了市域,但仍是内陆。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社会发展研究部研究员、中国自然资源学会副理事长林家彬在上述衡水湖调研活动上表示,河北省有必要做钢铁产业布局调整与转型升级规划,将地区间利益协调机制也考虑进去,包括税收怎么进行区域间补偿等等。
也有专家认为,钢铁企业只要能够做好环保,也不一定需要搬离城市。而且钢铁企业离城市近,也对维持工人的稳定有好处。城市钢厂还能帮助城市处理污水,把中水回用到钢铁生产中,又能协同处置城市产生的垃圾。
多位专家表示,地方政府决策钢铁厂搬迁,需要考虑钢铁厂职工人员安置、当地税收、经济总量等问题。邢钢搬迁后,邢钢的职工有多少愿意拖家带口跟着走,将来在当地落户怎么办?如果企业职工不跟着走,那邢钢搬迁走之后,他们的就业怎么解决?因此,从短期来看,邢钢搬出市区,新址放在邢台市域范围内,邢台市的经济和就业才能保证,但从长期来看,对企业竞争力提升不大。“将来如果需求萎缩,市场竞争激烈,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成本高的企业。”
邢钢工人对于搬迁心情复杂。在邢钢做运行工的老张马上就45岁了,他表示,邢钢的工人肯定都不愿意让邢钢搬太远,但大家也不想厂子对环境污染这么大。运行工的技术含量较低,平时就看看仪表盘、管道是否正常和安全,他这把年纪去外头再找工作也不好找,如果搬迁,他还是会跟过去。他希望,搬迁以后邢钢上新的环保设备,或许能让企业多存活几年。
老张说,开职代会的时候领导也提过搬迁,但一直说近几年要搬,工人们也是从网上看到说要搬到新河县的。他回忆,1996年自己21岁时进邢钢,当时邢钢的工资在全邢台都屈指可数,他一个月能拿1000元。当时他妻子的工资才200元。“那时,觉得挣钱特别轻松。”老张说,20多年过去了,邢钢的工资没怎么涨,他现在月工资2000元,妻子却涨到3000元。孩子已经上大学,老婆肯定不跟过去,他准备将来自己每个礼拜回家一趟。
而在100公里外紧邻邢钢新址的新河县西边仙庄村,年轻人对邢钢搬迁充满期待。“邢钢搬过来,新河这一片的就业就带动起来了。”当地的王师傅对财新记者称,2018年村里就在传邢钢要搬过来,今年夏天,县里有人来他家量过面积,据说村里南边部分都要拆迁。现在种地赔钱,地里的枣树都没人管,村里人主要是在附近打工,有在汽车配件厂的,有在眼镜盒厂的。他表示,新河县没有什么太大的企业,最大的就是超威蓄电池厂,邢钢搬过来就业机会就会多些。“即使有污染,应该也是上的最新的环保设备。”
设计:冷斌
版面编辑:王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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